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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都板街4
“从前就姓季?”
洪万钧有些纳罕,偏头去问姜素。
姜素转头去瞅一瞅淮真。
淮真说,“忘了。”
洪万钧倾身向前,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。
“倒也算识时务。”
自咽喉出了一声气,有些似笑非笑:“知不知道我是谁?”
“别人都叫您洪爷,唐人街人人都敬畏您。”
“那你怕不怕我?”
“怕。”
那双黄褐色浑浊眼珠盯住淮真:“怕什么?”
淮真眼睛回望过去,“一怕死,二怕嫁人,三怕回去。”
“不想死,不想嫁人,还不想回去,那你觉着,我们大费周章出这一趟洋,为着什么?”
“您要是不出这趟洋,这三样我都不怕。”
淮真接着说,“这桩婚事,不止您儿子不情愿,也将我毁了。”
“怎么就毁了?你若不做洪家儿媳,大把人来做,没关系。但你若做不成洪家儿媳,就和外头跪着的那十四丫头没多大区别。”
“区别?本就没有区别。”
洪万钧突然呵地一声笑了。“你的意思是说,给洪家做儿媳,和在这姑婆屋做娼妓一个理?”
淮真眼睛一眨不眨,“是。”
洪万钧抬抬手,让后头那女仔停手。“你让她再说一次,这种话我生平头次听,不太明白。”
姜素吓得不轻,“洪爷,我都说了,这小女不懂事的。”
“叫她说。”
“洪爷像买卖牲畜一样买卖妓女,又以同样的方式贩卖儿媳。那么,这两者对您来说又有什么分别?”
淮真神色平静,语调平稳,“洪爷,您能叫唐人街人人称道您一声洪爷,定是因您做人有自己一分底线,凡事讲义念,存仁德。我原本就有自己的生活意愿,被拐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唐人街,明知来路已经回不去,但我也有我的底线——一怕死,二怕嫁人,三怕回乡去。求洪爷成全。”
洪万钧动了动嘴角,露出右边发黑脱落,续镶了金的两排牙齿。
身后女人点着了一杆烟,他就着吸了两口,吐出来。烟雾缭绕里头,只听见他慢慢地说,“你要做妓女也罢,要嫁人也罢,要死,也罢。这些你统统做不了主。他要娶也罢,不娶也罢,也做不了主。唐人街仁义大不大我不知道。这个,最大。”
那烟雾散尽,先见着他两只剔透尾指微微翘起,抖了抖,食指与拇指之间抖出一张纸条。淮真侧头去看,上头写着——
我,温梦卿,今天拿到40元,同意随姜素前往金山大埠,以体重每磅五美金的价格交易给洪万钧先生。如果我从看管中逃跑,我将终身押为奴。
“白纸黑字,签字画押。这个最大。”
淮真看着名字后头那红红指印,终于知道在那船上,梦卿是因为什么寻死了。
洪万钧慢悠悠将那纸条收回去,续说道:“不过你既然跟我讲道义,我也给你一次机会。走这一趟,我也不能折本。你不想给洪家做儿媳,又不知该做谁媳妇,那就让钱来帮你决定。今晚七点,隔壁二楼戏院,和那十四名丫头一起,每磅五美金起价,价高者得。你若能从我这里脱身出去,给你自己寻个满意的好去处,我当即将这卖身契烧了。从此你只管做季淮真,再无人知道温梦卿。你敢不敢?”
“若半年内警察上门随访,您也能帮我,让我成功获得公民身份?”
洪万钧吭哧一声笑了,“当然,季家钱都拿了,岂有不办事的理。是不是,季太太?”
罗文慌忙应了一声。
淮真微微眯眼,“洪爷说到做到。”
洪万钧笑道,“我若欺你一次,往后这中国城四十条街上,谁信得过我?”
她咬咬牙,“好。”
洪万钧复又合上眼,躺在那椅子里舒服的吸了口烟。
淮真盯着他看了会儿,转头出门去。姜素冲罗文摆摆手,将她也打发走了。
姜素示意椅子后头那女人去将门合拢。等屋里再没别人,再也按捺不住地问道:“洪爷,这乡下女仔,先前在船上船下,木讷讷的,倒没这么厉害一张嘴。不知怎的……”
“乡下女仔?你看她,自走进来开始,便目不斜视,半分点不露怯,行事毫不瞻前顾后,极其明白自己要什么。这种姑娘,但凡稍微小气一些的人家也教不出来。”
“那这女仔,洪爷,您是不想要了吗?”
“要,怎么不要。”
“那怎么?”
“她不想嫁人,无非不想嫁生人。如今在这金山街头,嫁谁不是生人?她明知回乡死路一条,怎敢去找白鬼警察自投罗网?这唐人街上,既然知道这丫头是我洪爷未来儿媳,谁敢来抢?她若想在唐人街拿到身份活下去,就得嫁人。倘若她真招来什么生人……”
“怎么?”
洪万钧长叹一声,笑道,“我这六子什么脾气,我再清楚不过。”
淮真一出长廊,那新来的十几名女孩子们正围着个女人问长问短。
一个女孩问道:“阿茶姐,你说那‘第一回’,有被老爹吊起来暴打一顿疼吗?有被阿娘将头淹在水里可怕吗?”
那叫阿茶的妓女说道:“那倒没有。”
几个女孩皆大欢喜,“那就太好啦。来金山,有吃有住,还不用挨打。”
其中一个问另一个,“阿栗,你娘不揍你,你爹也不揍你,你为什么来这里做工?”
那叫阿栗的撇撇嘴,“就是一份工咯。干活领人工,有钱食海鲜,饮香槟。在汕头,靓衫都冇钱买。”
……
淮真快速从女孩子们中间穿过,下了楼,听得罗文在后头一声喊:“丫头,你这犯的什么傻?”
淮真脚步停了停,回过头去。
罗文小步追上来,“不论你给谁买回去,不都得受同一种罪?”
淮真垂头想了想,觉得她说的有道理。
给谁做老婆不是做?
给谁买回去不是买?
哪个冤大头肯买了她留在旧金山不成黑户,还不碰她?
想了一阵,淮真突然说,“季姨,能借一点钱给我么?”
罗文张了张嘴,“一早就告诉过你了,我可不敢帮着你与洪爷做对。”
淮真笑了,“我不借那么多。我想知道,哪里能打个电话?”
罗文愣了一下,缓缓试探道,“帕思域街有个电话电报局。接市内线,三分钟内三分钱。州内八分,国内一角,国外一分钟一块钱。你要多少钱?”
淮真沉思片刻,“三分钱。”
第11章都板街5
沿萨克拉门托街拐上市顿街,淮真觉得不太对劲,回头一看:一名壮汉正隔着五六米距离,不紧不慢将她跟着。
她停住,那壮汉也停下,打量着她眼中的意图;她侧头往前走上两步,那壮汉也慢慢踱步跟上。
试了几次,淮真便只当他是个npc,兀自走去目的地。
旧金山的冬天并不冷,时值正午,日头一出来,淮真穿着那件袄子,走上一截路便出了一身汗。路上偶遇三五西装革履青年,均梳着油亮背头,隔着半条街,远远瞥见她身后那壮汉,知道大约是洪爷的人,便吹起口哨,笑得前仰后合,险些奔走相告:“这生面孔,莫不是洪六她爹给她挑的俊俏越洋小媳妇?”
淮真远远避开走,那几名青年盯着她笑了半条街,倒也不敢造次。
走了二十分钟,穿过昃臣街小巷,立在pacificroad马路上,一眼便望见电报局。
电报局是中式塔型楼阁建筑,夹在两栋三层黑砖楼房中间,十分惹眼。门外两幅木质对联,均写着“帕思域话筒电报局”;宽阔大堂里一应红木雕花家具,男接线员在柜台内忙碌着,替三两名客人往海外拍电报。
淮真立在门外思索了一阵:总共四百二十五美金。可万一……有人竞价怎么办。
她对这年代美元物价着实没有多少概念,不论如何,往多了借总归没坏处吧?
思量片刻,毫不犹豫迈步进去。
迎面走来一名头戴黑色瓜皮帽的跑堂,将她迎到一名接线员跟前坐下。长柜台后头那人拿起挂式听筒,问她:“接往哪里?”
淮真回头一看,那壮汉也跟了进来,大摇大摆坐在外间一张暗八仙椅里。
她掏出那张字条,将数字慢慢报给对面人:“旧金山市,415-012-3048,安德烈·克劳馥。”
接线员手握听筒,拨通数字,缓缓说道:“你好,中国城412-132-1928请接安德烈·克劳馥。”
半晌,终于接通后,他将计时器与听筒一起递给淮真。
听筒递到耳边,还未开口,便听得一声熟悉无比,懒洋洋的男中音说:“hello。”
淮真吓了一大跳,慌忙用手将话筒捂住。
那头半天听不到回响,语气明显不耐烦起来:“crawfordisout,muhlenburgislistening.”(克劳馥不在,穆伦伯格接听电话。)
怎么会这么不巧?
接线员抬一抬下颌,示意她时间并不多。
淮真点了下头,拿开手,冲听筒那头讲出先前便思忖好的措辞:“iamwaaizankwai…iamintrouble,andineedsomehelp.”(我是季淮真,我遇上麻烦了,需要帮助)
她听见听筒那头说:“whoareyou,whatdoyouwant.”(你谁,你想干啥。)
“iam…”
“sayitagain.”那头安静的等着,语气平静,不知表情如何。
淮真闭了闭眼。电光火石间,她切换成自己更为熟稔的一种语言,“ichbinwaaizan.wirhabenunsheutergengetroffen.koennensiemirbitte3500dolrsleihen?ichbininschwierigkeiten.”(我是季淮真,我们今早见过的。我能否向你借三千五百美金?我遭遇麻烦了。)
她飞快讲完这一串德语,心跳的有点快。
面前计时秒针滴答滴答走了十下,短促笑声过后,对面才缓缓开口,“estutmirleid.wiedereinmal,bitte.”(抱歉没听清,请再讲一次。)
低沉沙哑的德语发音,弱化了原本强弱分明的腹音,震得淮真耳朵麻了一下。
她小心翼翼:“3000,bitte?”
“wieviel?”
(多少?)
“oder,2500,2000……”(或者,2500,2000也行……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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