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年三十那天晚上，江语一家围坐在圆形饭桌前，满桌喷香的饭菜，清蒸鱼、干烹虾、酱牛肉、炸酥肉、蒸香肠、素什锦，少不了的还有皮薄馅大的饺子。
大家穿着前几天出门买的新崭崭的衣裳，举着酒杯，聚向圆桌中心，发出叮咣的碰撞声，杯中美酒荡起层次，溢洒出来，伴着滔滔不绝的贺岁词，彻夜不灭的灯光，一年的奔波劳累，此刻看来也不过如此。
饭后，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着春晚，江语紧紧攥着手机，长辈发来的压岁红包和小团体的贺年表情包络绎不绝，只是许之然那边还没什么动静。
江语就这么一边回复一边等，每次微信铃声响起，她便满怀期待，激动的查看，只可惜等一个不是他，等一个不是他。
“江语，新年快乐！”
一条单独出现，停留在锁屏页面的问候。
“新年快乐！”
“刚不是在群里说过了嘛，大忙人还有时间单独祝贺呀？”
江语点开聊天界面，目光停留在顶端的备注上，平息刚才又偷偷激动的心情，回复了季子禾的微信。
“这不是大家都在群里聊得火热，不见你和许之然，难不成你们背着我们在开小窗啊？”
季子禾看似无心的提问，小心打探着。
她干脆直接关掉了消息提醒，把手机揣到口袋里，蜷缩在沙发上，脑海里设想着此刻许之然不能给她发信息的各种原因，可能正在和家人聊天，可能在收拾碗筷，可能手机没电关机了……
可能的不可能的，此刻都成了江语安慰自己的借口，她想出了神，电视节目里的热闹和欢笑，窗外天空中的烟花和爆竹，此刻都与她无关。
忽然，江语口袋里的手机开始持续震动，她看都没看一眼便接了起来。
“喂？”
略显沉闷、而又漫不经心的声音，江语接起电话，手肘抵在沙发的扶手上。
“喂…江语？”
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，好似一股电流穿过耳朵，江语几乎是从沙发上弹起来的，在家人的注视下，双腿还留在原地，上半身已经要飞出去了，两只脚，着急忙慌地踩着偏偏这个时候穿反了的拖鞋，滴滴溜溜地跑进卧室，转身关上了门。
江语极力保持着镇静，堵住手机下方的麦克风，偷偷调整呼吸，而后又装作一副很轻松随意的样子。
“我在呢，你说。”
“你在干嘛呀？”许之然电话那头吵吵嚷嚷，还有一记清楚响亮的关门声。
“我们一起看春晚呢，刚刚吃过年夜饭。你在干嘛呢？我听到关门声，你出门了？”
江语回答着，在房间里踱来踱去，走到窗边，轻轻倚在窗沿上。
“嗯，对，家里人多，他们在聊天呢，我出来走走。”
许之然语气里的冷，在充满热闹气息的新年氛围里，显得那么突出和格格不入。
“这么晚了，你别走太远，大过年的，别让家里人找不到你，你要不然……”
江语说了一堆，她似乎是在等待着邀请，也好像是在更合理的说出自己的邀请。
“没事儿，我就在楼下站一会儿。”许之然好像是从电梯里出来了，方才那阵环绕在空间里的淡淡回声消失了。
“对了，我家住…”江语说话之际，听到了许之然电话那头的声音：
“门已开。”
江语止住了回答和提问，因为她知道自己楼栋的门禁早坏了，门锁不上，自然不会有门开了的播报。
虽然她也不相信和许之然真的会巧到住同一栋楼，但也在知道后，还是暗暗失望。
“我知道你家住哪儿。”
许之然四下无人，走在安静的巷道。今夜万家灯火通明，他却站在一束，只有一个影子相伴的路灯下。
“哦，这样啊。”
听到许之然的回答，江语不好再问下去了，尽管她很想知道许之然此刻正在什么位置，尽管她很想偶尔能在他家附近遇上。
“对了，还没给你说新年快乐，希望你幸福，开心，真的。”许之然说得真诚极了，可他的语气好像很悲伤。
“你也是，新年快乐，希望你的生活充满阳光！”
江语拽着窗沿边的白色纱帘，透过窗户看着灯火通明的夜，思念着此刻站在月光下的那个人。
挂了电话，江语坐在窗沿上，和许之然的对话重映在耳边，她听得出他的悲伤，只是不明白，为何在今夜，一个全家团聚的日子里，尤其对于一个许久没见到母亲的孩子，她想问，却又怕关心则乱，她想说，却又怕伤口撒盐，她想见，却等不到他的一句“一起”。
许之然挂了电话后，只是矗立在原地，他抬头望向那个窗台，一个靠坐着的女孩儿，白色纱帘后的身影，映入他的眼里，他举起手机，拍下一张照片，放大后，又轻轻抚摸。
江语坐了多久，他便看了多久，直到灯光熄灭，删掉停留在对话框里的文字，删掉那张照片，转身离去，回到那个方才逃离的家去。
或许是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心理学理论，人更容易爱上在窘迫时伸出双手的人，也更容易在心力交瘁时，交出完全的自己。
家里翻天的争吵声停了，站着的，坐着的，掩面哭泣的人塞满了客厅，望着从门口进来的许之然，期盼他深思熟虑后的答案。
许之然知道说出自己的答案后，这个家就彻底散了，他也知道方才的逃走是短暂的，终究要面对现实，大家都在等他开口。
“以后，我跟着爸爸。”
他艰难地说出这个决定。
钟霁月的心快碎了，在儿子生命中的缺失，终于在今天，让她尝到了后悔的滋味。
“但是妈妈，我并不是不想跟着你生活，只是，你很强大，就算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，但是爸爸不行，他需要我，奶奶也需要我，我不能抛下他们，跟你去上海，对不起妈妈…”
老人们还在好言相劝，就算是为了这么懂事的孩子，俩人也该好好的，前面十几二十年不都这么过来了，没必要非得走到离婚这一步。
钟霁月不愿意也不可能放下上海的一切，回到家里当全职太太。老人们寻求两人复合的唯一可能性被她斩钉截铁地拒绝。
接受了这个结果的钟霁月，其实心里早有准备，对于这个她牺牲了大部分人生的家，这个还在劝她放弃剩下的人生的家，她所眷恋的也只有儿子了，她于是改签了机票，把返程时间定在许之然假期结束返校的那天，在有限的时间内，尽最大的可能陪伴儿子。
春节假期结束了，返校那天，校门前定是川流不息。一个小时的路程，光排队进校就要排老半天的队，像挤牙膏一样，江语便拒绝了爸爸妈妈送她去学校的提议，拖着行李箱，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，站在小区门口拦出租车。
江语把行李放在小区门口的保安亭边，站在马路边上拦出租车。
靠近路口的位置，远方开来的车直接在公交站处就被拦下了，江语挥动的手几乎没停下来过，时不时还要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行李，却也只是眼睁睁看着车被别人劫走。
好不容易，一辆出租车从路对面调头停在了江语的面前，她跟师傅说了目的地之后，慌忙去拿行李。
抬起后备箱盖，江语右手提着行李箱上方的提手，弯腰抓住箱子的轮子，吃力地抬起，提起一点后，便马上用膝盖垫在箱子下面，手脚并用将其放在了后备箱口的横杠上。
也不知道是因为开学带的东西太多，还是冬天穿得厚有碍行动，原本在班上轻松就能换桶装水的江语，累得气喘吁吁。
身后急匆匆跑来一个男生，骨碌碌的行李箱声，应该也是今天返校的学生，走到江语身后，提起横杠上的行李箱，装进后备箱里摆放整齐，顺带把地上的几个手提袋也放了进去。
男生动作很快，江语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，男生就把自己的行李也放进了后备箱，“砰”的一声关上了后箱盖。
“许之然？”
江语这才看清了男生的脸，方才本想感谢帮助却又纳闷他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心情，如今又填了一丝惊讶和尴尬，难不成自己刚才窘迫的一幕都被他看了去，来没能多想，转头又看见了从身后走来的钟霁月。
“阿姨好。”江语轻轻鞠躬，两手紧紧抓着双肩包的带子。
“你好小江，又见面了。”几次见面后，钟霁月望向江语的笑容里多了几分亲切。
“然然说你平时很照顾他，对他很好，谢谢你，以后有机会到上海来玩，阿姨请你吃饭。”
“妈，我和江语一起坐出租车走吧，你不用送我了，你快回家收拾行李吧，下午不是要赶飞机嘛。”
许之然朝妈妈挥挥手，深知这一别，就不知道再见是什么时候了。
内心深处的舍不得将他冻结在了原地，只能化作一个温暖的拥抱，写在母子二人紧皱的眉眼之间。
“记得常回来！”
三人告别，江语和许之然坐在后排，臃肿的着装显得车内狭小而燥热，两人沉默不语，只是并排坐着。
“许之然，这个假期过得好吗？”江语先开了口，是关心，是好奇，是忍不住想试探。
“挺好的，就是不怎么睡得好，我能靠着你睡一会儿吗？”许之然说这话的时候，望向了江语，眼里充斥着疲惫的血丝。
江语没再多说，往许之然那边靠了靠，带上羽绒服厚厚的帽子，留出肩膀的位置，然后轻轻拍拍，示意他靠上来。
许之然也许是真的太疲惫，歪倒在江语肩膀上，上下搓动几下，便舒服的睡去了，一起一伏的呼吸，一轻一重的落在江语的肩头。
江语不敢乱动，生怕吵醒他，甚至不敢转头，因为他们实在靠得太近了，可是许久未见、日日思念的人就靠在自己的身旁睡着了，江语怎么忍得住不去看他的睡脸。
她拿起手机，拍下几张照片，放大去数他的睫毛，缩小又看依偎的彼此，伴着安静的呼吸，她想如果这司机多绕路自己也不会介意。
睡得沉时，许之然轻轻抽动，江语便轻轻抚摸着他的头，就像小时候妈妈安抚她那样，直到许之然舒展开紧蹙的眉头。
出租车停在了校门口的长龙外，江语付了钱后轻轻叫醒嘴里嘟嘟囔囔说着梦话的许之然，“别吵……别走”，江语凑过耳朵去也没怎么听清。
“许之然，醒醒，到学校了。”江语把手垫在肩膀和许之然的脸颊间，轻轻抬起他的脸，移开自己已经酸麻的右肩。
许之然揉揉眼，不知道是太困还是依然沉浸在悲伤的梦里，他的眼睛红红的，闪烁着点点泪光。
下车后，两人推着行李往学校里走，偶尔碰上认识的同学，便刻意地装出两人也只是在校门口遇上的假象。
“许之然，你刚刚做噩梦了吗？”江语回忆着许之然路上好几次不安的躁动。
“应该算吧，可能这几天休息不好，有点乏。”许之然当然记得自己的梦，但他似乎不愿意说出来。
“是因为熬夜补作业吗？”
江语当然知道许之然不会，只是希望能在他的否定之后，知道真正的原因，哪怕是他熬夜打游戏，哪怕是真的有心事，她希望自己在许之然心里，是可以倾诉的对象，是值得信赖的同伴。
“对呀，寒假作业太多了，没合理安排好时间，这几天就突击了一下。”
许之然顺着江语的话说了下去，勉强的笑容一闪而过，生怕被江语识破。
“那你这几天好好休息吧。”
江语心里明白，寒假作业会根据成绩排名有一定的减免，按照许之然的成绩，自然不是他所说那般，既然不愿意说，那便没有追问下去的必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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